生活似乎总爱难为人。
大多数时候,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,都要在命运的操纵下,被裹挟着、戏弄着,身不由己地来回折腾。
而“人”作为一种平凡的生命体,通常情况下,所能做的也只有忍耐和等待。
回到京城已经快一年了,常显璋现在的处境就特别不好受。
让他发愁的是,不但他整个家庭的政治处境还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。而且他还同时被生存的压力和感情的迷惑折磨着。
当初他是因“伟人”即将复出的消息重回京城的。可这件事虽然已然成了现实,但其影响和效果却远未如他预期的那样,把常家人从泥潭里拯救出来。
父母的事让他几乎快跑断了腿,他为父母请求平反和摘帽的材料也交上去不少。可无论是教育局的组织部,永定门的上访办,还是师大附中的政工组,任他把门槛踩破,统统没有一点进展。
好一点的接待人员见他的面还能宽慰几句,说全国像他家这样的情况何止千万,只能多方设法,再耐心等待。
不好的则甩出一句,“‘老右’的问题与‘走资派’不同,不存在错划的可能,你别再来了”,直接就是一棍子打死,给他吃硬钉子。
当然,他也不是没想过别的门路。像父亲的亲知故旧还有一些在任,凡他能打听到的都曾找上门去恳求。
只可惜他的父亲是个只知做学问的书呆子,当副局长的时候便以性情刻板和书生意气闻名,与人交往讲究清淡如水。既不讨上下级所喜,朋友也少得可怜,得罪的人远比亲近的人更多。
所以那些寥寥无几或许能够帮上一把的人,对常家的事并不热衷。甚至还有些人撕去了旧日伪装的面具,对常家如今的凄凉大加嘲笑讥讽。
这让他见识到了人性中最丑陋、最市侩的一面,也充分领教了什么叫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。
在这段日子里,要说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和感动的,也就是来自于顾凌烨的柔情了。
这个像“王宝钏”一样苦等了他八年的姑娘,自从他一回京城,就再也不肯和他分离了。
无论她的娘家怎么劝,怎么吓唬,她就一句话,“我这辈子都是常家的人,要是进不了常家的门儿,我就一辈子不嫁人。”
这把她爹妈气得说就当没生这个闺女,要跟她脱离关系。
可她呢,根本不在乎。每天只顾自来给他缝缝补补、洗洗涮涮,嘘寒问暖,打扫做饭。单位里发的所有东西都往他这送,一有空闲就帮着他去四处奔波,打听消息。
说白了,就是死心塌地,一门儿心思地以常家的儿媳妇自居了。要不是顾家那头看得紧,户口本也早就让她偷出来拉着他登记结婚去了。
作为他本人来说,对顾凌烨如此不惜一切又无比执着的爱,当然是感动莫名,又万分的珍惜。但同时,却又不免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精神压力和难以言表的自卑。
因为如果按照先人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的古训,又或是哲学家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”的理论,他们的未来显然无丝毫光明可言。
别忘了,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,等来的是功成名就当上了西凉王的薛平贵。而他却是一个没有户口,没有粮油关系,没有固定的职业,连自己也难以养活的闲人。
说起来还不如有根有底、老实巴交的一个普通农民。他又拿什么去呵护这份感情,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,带给所爱的人幸福呢?
这真不是他不努力,而是有力用不出!不是他没知识,而是知识没处用!也不是他没本事,而是现实就是如此。
这年月,即便一个人有经纬之才,盖世武功,学富五车,通天本事,只要政治问题不解决,哪儿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。
所以一直以来,随着奔波一次次碰壁,他的心理也是越来越孱弱。
特别是到了年底的时候,洪衍武和陈力泉给他的钱基本已经用完了,他不得不依靠顾凌烨的积蓄和工资过日子。
可每一次当他从顾凌烨手里接过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?那就像针扎一样地痛。
这种刺激,让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现实已经没有他腾挪到空间。爱情、婚姻,幸福的生活于他都是奢侈品。他根本要不起!他能这样活一阵子,可能这样活一辈子么?
他实在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,他甚至感到父母的问题或许永远都难以解决了!
因此,尽管好几次俩人相处到夜晚,顾凌烨都有过“留下来”的意愿,可他却始终理智地约束自己,一点也不敢跨越那雷池的那一步。
越是爱,他就越是怕,生怕自己会毁掉了顾凌烨的一生。甚至还频频有一种冲动想与顾凌烨再提分手!劝她另去寻找本应早该属于她的幸福!
最最痛苦的是,这种难以承受的心理重担他根本无法对任何人言,只能憋屈在自己的心里反复煎熬。
他既不敢写信告诉父母,怕他们因此自责着急。他也不敢告诉妹妹,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,日常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就够她操心了,再惹得她替自己发愁也是无用。
当然,他更是不敢让顾凌烨看出一点他产生的这种想法来。
且不说他实在是爱她爱到了极致。就单说这八年过去,她已经二十八岁了,她生命中最好的青春时光都用来等待自己。
而为了这份难以想象的坚持,为了书房里那近百封未被寄出的情书,他又怎么能,怎么敢,把这个痴情姑娘重新燃起的希望和美梦打破呢?
那实在是太残忍了!